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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10:乐水行随笔一(长河):纳兰心事谁人知

2010-12-09

7月10号,七月份第二个周六,这周,我们走的是长河。


长河是明清时期皇都北京城内唯一的御用河道。当时皇家的帝后王妃,赴西郊各行宫御苑,若乘舟行船,都必须通过这条著名的河道。长河清波荡漾,两岸翠柳成荫,老北京还把“长河看柳”作为经典的游览项目。

然而,盛衰自古无凭,1860年英法联军焚毁西郊的皇家园林的同时,也烧光了长河沿岸的翠柳。1900年八国联军再次侵入北京,皇都北京再经浩劫,经过治理的长河沿岸的树木也再次被烧光。自此之后,几经污染,又几经整治,这条昔日的皇家御河却再没能恢复昔日的繁荣。

想起当年司马光路过汉魏洛阳故城时,面对河洛荒野上的一片废墟,这位主编资治通鉴、阅尽世间沧桑的史学大家,也不得不发出感慨:“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如今,看着这风华不再,臭水横流的长河,也想说一句:“若问京华兴废事,请君只看长河道。” 你看,仅从紫竹院往下,长河两岸就有不少新景古迹,不仅国家图书馆拔地而起,巍然而立,不远处的五塔寺依旧笑迎八方施主。

五塔寺原名真觉寺,为寺中有五座塔而被百姓惯称为五塔寺,曾享受过皇家香火,不过从名字的返璞归真上可以看出,他最终还是沦落民间了。寺庙位于西直门外,在旧时也算是西郊,且面临御河、背倚西山,风景旖旎,想来定是王公贵族、文人墨客重阳登高、清明踏青的好去处。

我们走河有个习惯,就是不为走河而走河,因为河流不但有自己的故事,也承载着一个时代甚至整个城市的历史。河道固然要走,两岸的名胜岂能错过?我们这一帮臭味相投的水友,在这一点上,乐此不疲。

走近五塔寺的山门,才知道这里被改建为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宣传栏里的一句话立即吸引了我。上面说,这里收藏了纳兰性德和夫人卢氏的墓志铭。

买票进门,这个清幽院落很怡人,两棵枝叶繁茂的银杏古树掩盖了五座古塔的塔体,华盖掩映下,露出几个塔尖,光影重重,给人一种历史光阴的韵味。之前也没有做什么功课,我们突然造访就能得遇如此佳境,有种意料之外的欣慰。

导游们忙着给团体的游客讲解,听了两句,说是这五塔代表中国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每个人逃不脱五行的宿命之类的。不禁哑然失笑,因为走进这五座塔体一看,不难看出,是藏传佛教形制。藏传佛教什么时候和中土的五行搭上亲戚的?三教合一也不是这个合法。

随后,在导游小姐的忽悠下,这群无辜的游客被半信半疑拉去算命了。

因为作为石刻艺术馆的缘故,五塔寺里碑石林立,别有一番肃穆,我们转了几圈,没有发现有关纳兰的碑石。问导游,不知。问售票员,亦不知。

终于在一个展厅的角落找到了纳兰的墓志铭碑,它落寞的呆在角落里,是一块半米见方的石碑,仔细一看,石碑上有明显的黏合痕迹,碑文也残缺不全,想是定经过不少磨难。旁边有一个篆盖的拓片:“皇清通议大夫一等侍卫佐领纳兰君墓志铭”,背后则是纳兰日思夜想的夫人卢氏的墓志铭碑,两人紧紧依偎着。

和大多数一样,第一次听到纳兰容若,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高度评价:“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听闻此语,马上就坐不住了,赶紧买本《饮水词》来读。当时正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初读纳兰,读到他的《木兰辞》,立刻就被他的那句绝唱“人生如只如初见”的曼妙折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这般婉转微妙,不知说中了多少人的心事。于是人们把他与“今宵酒醒何处”柳永相提并论,说“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纳兰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父亲纳兰明珠系康熙朝的奸相,权倾朝野,嚣张一时。与豪门贵族的矫揉造作不同,纳兰清新自然,喜爱结交布衣文人。因为奇怪许多江南的士子书生,风尘仆仆的沿京杭大运河乘船进京赶考,为何不去各自的家乡会馆登记住宿,却径自到后海北沿的渌水亭下船,我曾经多次兴致勃勃的探访过现今位于宋庆龄故居处的纳兰容若渌水亭旧址。在后海北沿的大柳树下,我多次幻想这样的雅集: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这样的一代俊杰,和纳兰容若在渌水亭济济一堂,流觞曲水,吟诗作赋。

那时的文人不比现在的御用专家,臭脾气很大,不是几个钱和一份落户口的编制就能收买的?纳兰容若还是一个满人,如何做到的呢?其实很简单,人品。文人们叫朋友很简单,先看文品,再看人品。纳兰是一个文品和人品都不错的人,他是初入中原的少数民族,未染汉人风气,文风上不堆砌典故,不抄袭模仿,抒情用词真切,所以动人心魄;对朋友肝胆相照,困境之中敢于帮忙,所以高朋满座。江南才子吴兆骞因科举考试交白卷触怒顺治,被流放宁古塔,纳兰和其好友顾贞观十年如一日,百般斡旋,终于使其在流放二十三年之后得以放归,遂成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

一个水友说,盛传红楼梦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问我有何看法。这个问题我不熟,说不出来,但喜欢纳兰的人,都觉得他太完美,对他总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情节。他出身显贵,又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气;他才华横溢,又急公好义,为人谦和;他文武双全,才貌俱佳(纳兰系康熙御前一等侍卫,依清廷律例,御前侍卫需从宗室子弟选取容貌上佳者充任),又是有情有义的情痴。

然而,停留在纳兰墓志铭碑前,那道断痕十分刺眼,令我忍不住上前摩挲。

又读纳兰,读到他以雪花自喻《采桑子》: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不是人间富贵花。”一读此句,顿觉下笔自有一股悲悯气息,便知他不是柳永一派。哀感顽艳,有南唐后主遗风。

“谢娘别后谁能惜”,谢娘是暗喻自己的爱妻吧,爱妻卢氏别后,谁能知他心事,宽慰他心?谢娘应该不止是早亡的前妻卢氏,还有那不能进门的红颜知己沈宛,以及聚散不定的挚友,这些都使他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悲观。对职业的厌倦,对富贵的轻看,对仕途的不屑,使他对凡能轻取的身外之物无心一顾,但对心与境合的自然合谐状态,他却流连向往。

纳兰的这种悲悯,不是李煜无可奈何的感伤,而是天生超逸脱俗的秉赋。加之他自幼才华出众,成人后又轻取功名,在宦海中平步青云,正是这种一帆风顺的孤独构成了纳兰的特殊悲悯,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无形的心理压抑。

这种压抑,促使他在更广阔的领域里纵情驰骋。

 再读纳兰,读到他《望海潮·宝珠洞》的气度。

“漠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呗,算来别是凄凉。

往事最堪伤,想铜骆巷陌,金谷风光。几处离宫,至今童子牧牛羊。

荒沙一片茫茫,有桑干一线,雪冷雕翔。一道炊烟,三分梦雨,忍看林表斜阳。

归雁两三行,见乱云低水,铁骑荒冈。僧饭黄昏,松门凉月拂衣裳。”

“江山满目兴亡”,这是纳兰随康熙幸游“八大处”宝珠洞时,站在平坡山巅宝珠洞上,凭高远望的结果。南望,永定河一线漂渺如带,那是由千万年泛滥冲刷形成的西山洪积扇,是他形成了北京平原,奠定了北京古地理的基本面貌,至今在其两岸仍可见大片荒沙土岗,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都是距今两千多年前的汉墓。原本山脚下元代翠微公主的陵墓早已湮没无寻,明代贵戚的葬地也已被清朝王公坟茔逐渐取代。

东南望去,紫竹院一带,是辽宋进行的“高梁河会战”古战场,当时辽军铁骑的驰援,才使宋军全线崩溃。不远处的辽金残毁的城垣尤在,那是金兵攻陷辽幽州城后,在其之上建起的金中都。后来元人将金中都付之一炬,东移城廓建起了元大都。元大都旧址又建起了紫气东来的明清北京城。

王朝更迭,都邑兴废,这本与纳兰这个纨绔子弟十万八千里的命题,却引发了他的无限感慨。“江山满目兴亡”,视野极深远,与东坡先生历经宦海沉浮之后,百感交集之时所作的“大江东去”一般,豁达深沉。东坡可是有大才华大抱负的人,曾是宋庭宰相的不二人选,只是没有机缘。

中国的文化史上,老是有这样的遗憾,我们认为那些才华横溢的诗人,自我设计都不是诗人。往往他们想让后人记住他们的抱负和志向,结果却是仅仅记住了他们的只言片语,还总是他们郁闷失意的牢骚话或者一时兴起的俏皮话。

即使他们不能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决定某个时代的命运,至少应该在文化角度上统领一代时代精神,但是一不小心,他们却成了我们这些后人的娱乐。

纳兰就是这样的受害者,几百年来,纳兰迷甚是不少,直到今天,很多电视剧和书籍对纳兰依旧情有独钟。很多都市白领更把“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奉为绝唱,反复的咀嚼,不住的摩挲,揣摩着那些曼妙无比的往事和欲说还休的暧昧。

任何东西,一旦沦为娱乐,变成一种消费,就容易浪费,并最终失去。

我们不停的娱乐那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过度消费他的风花雪月,便浪费了那个指点江山,博览文史,急公好义,悲天悯人的纳兰。
  最终,我们将会失去纳兰给予我们的遗产。

此外,如果我们也不停的娱乐生活,过度消费她的柴米油盐,便浪费了理想,浪漫,旅途,真情。

最终,我们将失去生活给予我们的阅历。

如果我们也不停的娱乐时代,过度消费她的各种“门”事,便浪费了热情,人权,环保,民主。

最终,我们将会失去时代给予我们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