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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问怒江(三) 

2008-07-14

1,江问,问江

2004年2月第一次走怒江,除了感叹那里的美丽以外,我更感慨的是那里文化多样与生物多样的共存;2005年2月第二次走怒江,是想探秘江边生活的人与怒江及两岸大山的关系。走过后,我则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了江边多民族多文化的原住民身上;第三次进怒江,是因为2005年春天怒江那百年不遇的大雪,我要去看看我们资助上学的小学生和帮助建立起来的30个阅览室受到大雪的影响了吗?回来后,在我写的文章中用大量笔墨写的却是那里山体的脆弱和地质的多变。

第四次走进怒江,采访的时间为两个星期,采访的对象,是已经开始挖山、钻江勘探的六库、亚碧罗、碧江、马吉生活将受影响的100户潜在移民。这个话题在怒江的敏感,使我们无法按身份证抽样选取采访对象。选择的方式是随机走进江边的人家。

 

   

 

从2003年8月到2006年2月近三年来,有关怒江建坝之争中,除了自然生态、文化传统等问题有不同的争议外,当地民众是否愿意建坝,建水坝是否能解决当地人的贫困问题,一直也有着非常不同的观点和说法。如果在怒江上修建十三级水电站,据一些媒体报道移民的数量是五万,我们沿途采访100个家庭,占潜在移民的千分之二。

我们向100户潜在移民提出的问题是:

1.  知道要搬迁吗?

2.  从哪里知道的?

3.  修水电站要影响到你们的生活,政府或有关部门是否征求了你们的意见?

4.  是否了解补偿的标准?

5.  搬迁有什么具体困难和担心?

6.  修水坝能解决你们的贫困问题吗?

在对100个家庭的采访中和过后整理录音时,对四问怒江的我来说,有五点虽然不是不了解,但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首先,怒江州的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与依赖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5年前的一个傍晚,也是在云南,也是在国家级贫困县,也是在自然保护区内,一位50多岁的妇女在做着全家人那一天的第一顿饭,带壳的乔麦粥,那粥稀得能照到人影。老人听说我是为了采访保护黑颈鹤而去的时,放下手里的活儿对我说:我是共产党员,有我吃的就有黑颈鹤吃的。而这次在怒江采访,不管问什么问题,不管是那个民族,不管年龄老幼,不管是农民,是生意人还是教师,听到的第一回答还是:听政府的安排。贫困地区老百姓的听话,是发自他们内心的。

如果马吉水电站上马,有一种说法是贡山县城要整个搬到丙中洛。我采访丙中洛重丁64岁的村村民刘吉安时,他刚从村里一家人的生日宴上回来。刘家自己开了一个家庭小旅店。下面是我们的问答:

汪:您家有多少人?

刘:我们在一起吃饭,一共有16个人。

汪:你是什么族?

刘:怒族。

汪:你夫人呢?

刘:藏族。

汪:孩子呢?

刘:儿子跟妈妈,是藏族,其他都是怒族。

汪:你的女婿是什么族?

刘:还是怒族。

汪:儿媳妇呢?

刘:一个是怒族,一个是傈僳族。

汪:你可以讲几种语言?

刘:藏语,怒语,独龙,傈僳族,汉语。

汪:政府告诉你们修电站了吗?

刘:国家计划的事情,镇里面,乡里面商量,从来没有跟我们讲过。

汪:政府有什么事跟你们商量吗?

刘:不商量,跟我们商量还得了。

汪:为什么不得了?

刘:接受不完了,你说一样我说一样,各说各的。

汪:你是县人民代表,你能把你们这儿老百姓的意见反映上去吗?

刘:现在反映要有文凭。

汪:这跟文凭有什么关系?

刘:我不会写,说了没有用。

第二点出乎我想象的:小沙坝村的路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民主示范村”。可是何为知情权,当地人不知道。 

怒江要建十三级水电站了,国内外媒体的大篇幅报道已近三年。怒江沿江的老百姓,除了六库边上的小沙坝村四年前在村头贴了一纸告示,不准再修新房子,否则不予赔偿,镇里给开了一次会通知他们要修水电站会淹掉他们的房子和地以外,其他所有沿江的人在回答我们第一个问题:知道搬迁吗,第二个问题:从哪儿知道的时,回答都是:道听途说。松塔电站潜在移民,西藏察隅县察瓦龙乡龙普村,村委书记阿格的回答竟然是美国人告诉他的。后来才知道告诉他的是在那里写自己博士论文的美国伯克利大学的一位博士生。

怒江州府边上的小沙坝村,自从四年前贴出告示后,房子和地用他们的话说:“都被量了四、五次了。可搬到哪儿,怎么赔,从未有人正式告诉过我们”。即使这样,听话(这是我发自内心对他们的评价)的老百姓们还是认为,建水坝是国家建设,我们支持。虽然江水是不是能变成“石油”他们不懂,但在知道要搬,却不知怎么赔他们时,在怒江泸水县新村,六库水坝的潜在移民许照杨和我有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汪:你觉得修水电站应该征求你们的意见吗?

许:应该征求,但征求不征求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说不赢人家,现在搞不搞也不晓得。这几天就在这儿测量呢,有的测量,有的打洞。

汪:是水电站测的吗?

许:对,打了七八个洞了石崖子那儿。

汪:外面说70%的人都愿意修水电站?

许:没有这个。

汪:你觉得有多少人愿意修?

许:大多人不愿意修,就懒汉想修,拿点钱吃吃玩玩。

汪:在田里干活的人不愿意?

许:对,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

以人为本,近年来不仅仅是我们这届政府所大力提倡的,也不仅仅是专家学者之间争论的话题,更是怒江的水不能白白地流了,怒江的老百姓太穷了,在怒江上建水坝可以帮助当地百姓脱贫致富观点持有者们十分强调的。

可是,时间到了2006年2月,我们国家的环境影响评价法正式实施两年零六个月了,怒江的地质条件是否允许建坝的勘探紧锣密鼓的开工也已经一年多,而世世代代家住怒江边的老百姓,是否能够接受建坝后对他们生活的影响的“勘探”,在我们采访的100个家庭中,除小沙坝被通知过以外,其他家住江边的人就从未接受过任何调查或询问。更谈不上什么公众参与,利益受损群体的声音有官方或有关工程方面人的倾听。小沙坝村是民主示范村,村里却没有人知道是怎么评上的。很多人对民主的认识还是听政府的。

在有关怒江能否建坝的论争中,有一种说法:还没有决定修,告诉老百姓什么。而对这种说法的质疑则为:还没有决定修就开始了地质勘探,而五万各族人民即使不问人家的文化、传统,也应问问生活受到什么影响。这怎么就不“勘查”呢?

何为:以人为本。何为:知情权。

第三点让我难以想象的是,小沙坝村四年来,日子过得如此人心慌慌。

如果不去小沙坝村,我真的不知道在我们外面的人在报纸上发表各种观点,在高楼大厦里讨论怒江是不是能建水坝,建坝的利弊得失时,因为信息不透明、不公开、不对衬,小沙坝很多人家的房子已经裂了大缝,有的床就在大裂缝的下面;每天睡在上面的人提心吊胆;有的人家儿子就等着新房办喜事,却因怕得不到赔偿婚期一推再推,农村人能在自己盖的新房子里娶媳妇是他们一辈子的向往;家门口的江边天天在挖洞,家里的房子、家里地一天到晚有人来丈量,却没有人告诉他们明天他们的家会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