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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怒江的三次亲密接触(二) 

2008-07-14

再上路夜幕早已降临,只有江边那一栋栋的空房子格外显眼。那是政府为山民们免费建的新家,希望他们从大山上搬下来生活得方便些。可住惯了大山的人没住几日就又回到了世世代代居住的山上,空剩排排新屋点缀着江边。为我们开车的司机说,江边这样的空房子有不少,都空了好几年了。

 


江边扶贫的房子

本来三个小时的路,让我们一走就是整整一天。好在怒江边的姑娘们温好了酒,备好了歌,点燃了火盆,湿露露的我们在饱餐了江边特有的手抓饭,畅饮了江边特有的同心酒后,兴奋地随着怒族、傈僳族姑娘,小伙的舞步忘情地跳起来。跳的是久久,久久地都不愿松开围成圈的,手拉着的手。

第二天早上起来,几位第一次到怒江的年轻朋友还在讲着昨晚的梦时,一身警服的公安人员走到我们身旁,让我们登记姓名和工作单位。问导游小茶为什么?他说没有理由,写就是了。没有例外,不管是我这样经多事广的,还是年轻的记者都留下了姓什名谁。晚上我们到丙中洛又住到我前两次怒江行住的那个家庭旅馆,主人告诉我们,公安已经来过三次了,要我们一定要登记。后来小茶才告诉我,他在路上还接到过几次电话,细细盘问我们此行的人员构成。

对此小茶给了我们解释:近来缅甸局势动乱,还有人跑到了我们这边,为了安全,所以查得严点。既然有了一个解释,我们中也没有人再追问,而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又多了一个问号。搁在我心里的另一个问号,是我们在六库,到住在如诗如画的山坡上的一个92岁傣族大爹家访问时,他的儿子很紧张地对我们说,春节前村里开过一个会,说以后不管是谁来访问,关于修水坝的事,好坏都不许说,谁说了谁要负法律责任。为什么住在江边的人,要被迫离开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了,还不许说点什么,说了就要负法律责任,这是哪家的法?不知何时,何地,何人能帮我解开心中的这个问号。

这次在怒江第一湾时,天是阴的,江水是黄的,只有岛上的油菜花还就是不改其自己的本来颜色。身旁的一位美国游客冒出了这么一句:无话可说。从他讲中国话发音之纯正可以判定,他的这句话不是找不到与眼前的景色相适应的中国词儿来形容,是对此情此景发自内心的一种表达。听到他的这话后我心里说:要是看到绿松石般江水了,你又会说什么呢!同行的一位女博士对此的感慨是:看到这么美的怒江第一湾,这趟就值了。其实她一路上都在说和我来的这趟比她想象的还要苦得多得多。

连连的大雪和大雨把2004年10月才通车的丙中洛到松塔的路冲断了。也打破了我想再拍松塔那大山狭持下的怒江的梦想。不过和那位博士一样,我再怎么想,也没有想到那路断得那么惨。别说车了,就是我们人过,也被陷进泥潭里好几回。

有一位老兄楞是两脚劈叉般地站在泥里40多分钟,才在我们一堆人用板子垫,用手挖的给拔了出来。而我陷进去的那次被看见的人形容为:大踏步地就往泥潭里走。我委曲地说,谁知道那儿就真能把人往里面陷呀。更可气的是,我陷在泥里时电视台的一位记者在我前面,看我掉进去了也不说赶快拉我出来,而是最快速度地支起了机器拍开了。后来我骂他,他说,我看你走得那么从容,相信你能出来。这是什么逻辑呀?不过事后,我到是从他拍的镜头中看到了我自己被陷时的奋勇和果断。是本能,还是什么?

给怒江小学送书

这一路因为我们要把从北京,大连,上海,成都带来的书和衣服捐给沿江的小学,同行的20个人就走得比较分散。在一个只有二年级,只有6个学生的江边小学里,我们几个城里来的大人听着孩子朗朗地读着课文时,仿佛一下子也都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走出小学后,我们竟然情不自禁一遍又一遍地背开了孩子们的课文:“春雨沙沙,春雨沙沙,细如牛毛,飘飘洒洒,飘在果林,点红桃花。洒在树梢,染绿柳芽,落在田野,滋润庄稼。降在池塘,唤醒青蛙。淋湿我的帽沿,沾湿他的花褂。我们顶着蒙蒙细雨,刨坑种树,把祖国大地绿化。春雨沙沙,春雨沙沙……

我们几个城里的大人,淋着雨,一边走着,一边一遍又一遍地背着,背得是那么陶醉。以前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显得那么年轻。那天,望着雨打湿了的绿绿的大山,沐浴着毛毛的雨,走在怒江边,背着小学生的课文时,我才真觉的自己:年轻。

要说背着小学生的课文走时我的心里也有遗憾,那就是江水不是我前两次走在怒江边时的蓝中透绿绿中透蓝。不过,我的这种心情很快就被恐惧所取代。

一个月前我走过的丙中洛至松塔这段路已经被泥石断的七零八落,简直就不能想象这里曾经还是路。因为眼前分明就是一堆一堆滑坡冲下来的泥石,这些泥石在江边构成了活动着的坡。有的堆儿上还有大树和小树倒在其中。偶而有穿着单薄的孩子趁泥石不滚的时候,从中抽出一枝两枝,估计是拿回家当柴烧。

同行的两位男士因为刚才我们陷在泥里时不在身旁,为了怕再碰上更难走的路,被我们要求陪我们一起走,以体现他们的“骑士”风范。叫他们陪时,要说还真有点女人的耍赖。他们也怀疑我们对被陷的描述难免有些夸张。       

就在这时,很大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开了。接着是泥石流伴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向我们冲来。我们一行人被两道宽宽的泥石流分割于两边。过了第一条泥石流的人被第二条泥石流阻隔着,夹在两道泥石流中间的我们感受的已不是书面上的进退两难。而连第一条泥石流也没能过的几个人,在随时准备着躲开山上滚滚而来的,足有几吨重的大石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滚动着的,带着声响的泥石流,同行的人也无一例外都是第一次。当被阻在第二道泥石流前的人跑回来说,前面的路不能走了,大石头直往下滚,我再抬头,看还有一股一股的泥石往我们站的跟前滚时,我找到了一块看着还算稳的石头站了上去,并把相机和录音机从怀里拿了出来,我知道我应该记录下这个时刻。

我们眼前的两股泥石流都是沿着已经被冲出来的沟向前推进的,我们站在两条沟的中间虽然很恐惧,但到是没有什么危险。而且,泥石是一堆一堆往前推进的,要是真朝我们滚来,我们也还有逃命的间隙。只是那声音在耳边一阵一阵地响着,阵势很吓人。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那里。被留着陪我们的两个男士这时的用作太大了,他们的临危不惧更是我们那时的精神力量。还没过第一条泥石流的两位年纪较大的女士在他们掂树枝的掂树枝。搬石头的搬石头,连拉带扶地弄了过来。可第二条泥石流怎么办?腿快的,一路上被大伙称为小山东的池召会向大山上爬去,试图从更高的山上过去。但是山太大了,沟太深了,我们一行人那一刻,不说是个个都被吓破了胆吧,起码也有好几个已差不多达到了举步为艰的程度。

正在这时,电视台雇的帮着背包的一个山里人发现第二条泥石流往江里滚时有一个地方,搭根树枝能过。于是我们这行人再次“玩开”了儿时的游戏:“老鹰抓小鸡”一个抱着另一个的腰,最前面的一个人站在泥石流的沟边,沟那边的人再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就这样手拉着手的十几个人总算都安全地过了第二条有大石头不停地往下滚的泥石沟。

过了滚石区,大家都进入到又惊又喜的状态时,又出事了,是我。光顾着拍同行人一个个精彩的表情了,没看脚底下的路,在好几个人都冲着我喊:走上面,走上面时,我还是一脚就踏进了泥潭,整个身子又一点一点地往下陷着。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所有的人都呆在那儿。同行人的尖叫声压过了不远处泥石流的轰鸣。不知是我有了第一次陷下去的经验,不知是刚才过沟时运的气还没使完,也不知是那么多人瞅着我,不服输的劲来了,总之我都不知怎么就奋力地先拔出了一条腿,又从泥里把那只脚的鞋拽出来。同行人的尖叫变成了号子,在这响彻大山的号子声中,我的另一条腿了也被我从泥里迈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火塘边烤着衣服,电视台的人把拍到的我们又叫又笑的镜头放给大家看。我知道,那些画面将是我们此行人一辈子都难忘,都要被说起的事儿。

为帮当地的小学建图书馆,丙中洛乡的两个领导那个晚上也和我们一起坐在火塘前。一边往火盆里添着柴,翻烤着湿衣服,我们的话题又扯到了怒江人的穷和建水坝上。

乡领导说:我们的工资自给自足能发两个月,要靠中央和省的财政补助,靠中央的转移支付来补足我们的工资,还有两个月要贷款发。

我说:要修水坝了,安置移民是个问题吧。

乡领导说: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我想这些应该能正确处理好,还是会得到老百姓的支持。

我说:有没有听说过云南曼湾水电公司的人跟他们说,修了水坝就是他们幸福之时,可修了水坝就给他们一次性的补助,用完之后现在没有办法,靠捡垃圾生活,很好的地都淹了。

乡领导说:我没有听说过。

我说:你认为怎么解决移民的问题?

乡领导说:移民的问题是国家补助。有一个标准,长江水坝,还有别的水坝都有国家的政策。

我说:移民也存在一些问题。

乡领导说:这个也听说过一些。但相信国家会解决好。有些国家原来没有处理好,但是有了经验教训会处理好的。

我说:电站的寿命只是几十年上百年,以后田没有了,补偿也只是一次性的,再往后靠什么生活呢?(沉默)

乡领导:搞一些环保,或者植树。

我说:今天我们碰到的泥石流非常可怕,去西藏的小路,才修好了四,五个月就全烂了,修水电站运大型机械要重修更宽的路,这座山承受得了大规模的修吗?

乡领导:我想用一些科学的手段还是可以修的。

我说:你知道有这样的科学手段吗?

乡领导:有啊。像高速公路。

(沉默)

我说:在报纸上看到今年的这场大雪压塌了不少学校和民房,有统计吗?

乡领导:有,我们乡绝对塌的192间,房屋受损的有1400多间。比如瓦片、梁址、还有土墙,包括二中,学生们的宿舍都倒塌了。如果按照某些人说的不开发怒江,我觉得也是有他的根据,但是我们现在当地政府和老百姓要问的问题,如果不开发,谁能给我们指明一条比水电更好的,比这个更快的达到脱贫致富的路?

我往火盆里放了一根有点粗的树枝,炉火把我的脸烤得发烧。

乡领导对水电能给你们带来富裕坚信不移,而对我说的生态补偿机制、生态旅游、发展民族手工业、多种经营等等,给了这样一句话回话: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不能再看着别人富,我们还穷下去。我说是你们觉得不能再穷了,还是农民觉得现在太穷了?

都觉得!乡领导说。

越来越有点抬扛的对话我没有再继续,因为我知道我们有着太多的不同。生活背景的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接触的人不同,面对的问题不同,向往的不同……这么多的不同,怎么能要求我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后,就能使双方达到共识,就能认同解决问题的办法相同呢?

那天晚上,乡领导的车要冒着大雨,走过我第二次到丙中洛用了6个小时才开过去的三公里的一段山路。分手时我除了说“小心点!”以外,不能给他们任何帮助。就像两位乡领导刚刚急着问我们时:谁能给我们指明一条比水电开发更好的,更快的脱贫致富的路?我的回答他们不认可时我的无奈一样。

那个晚上,我的病腰没能支撑我上到二楼我们住的木屋里,我是被人背上去的。

伴着雨声,那晚的梦我以为会有“春雨沙沙,春雨沙沙”孩子们的课文、会有带着响的滚滚而来的泥石流;会有火塘边怒江的乡干部对我的发问……可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想了想,那晚我没有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