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29
2009年7月15日,我们八个人在一条滚滚的江水边的两辆车上和帐篷里等到了天亮。
雪山下的河水
过夜的地方
相机坏了,我只能用手机拍下了我们听了一夜雨声砸入水里的情形。
我们卡在塌了桥路边的车挡住了早上骑摩托车路过的当地藏民。他们车头一转,连绕带冲地从桥下的水中开去。我们学着他们,车从他们趟出的路,也就是滚滚的河水中冲出去又上了路。
前一天晚上,我们离开那辆烧了电路,拖着也走不动的车时,被告知因为另外两辆还能开的车上已经没地儿了,而且已经只剩下半个小时的路了,所以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派车来取我和陈显新的箱子以及我的采访笔记本。
可是,据说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却走了两个多少时。要再去取,意味着还要再回到发了水的路上再走四个小时。江源的考察除了内容丰富,形式也是多样的。
我们的车终于带着伤,带着已经快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的我们到了岗尼乡的村口。远远地,我们就看到一个拄着拐棍的人站在村口,是徐晓光。正是给杨勇留信儿的人。
翻入冰河中(徐晓光拍)
准备拉出翻入冰河中的车(徐晓光拍)
拉(徐晓光拍)
拄着拐棍站在路口的晓光告诉我们,原来,他们的车7月12日离开我们后,走出了沼泽,可走到我们因大水桥塌过夜的水边时,车翻到了河里。车上的三个人是砸碎了车玻璃爬出来的,还好,虽然都有伤,但并不重。他们又请向导乌卓找了辆他认识的大卡车司机把车拉了出来。
车上的另外两位等我们到7月16日早上,实在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租了辆车先走了。而徐晓光这三天,每天都像是上班似的,站在乡里唯一的路口,等着我们的归来。
翻到河里的车是不能开了。用此行只要车陷了最有办法,最有力气的李国平的话说,人虽然没事,但他所有的电气设备,包括手机、两个高级相机、电脑全都报废了。连同手机里存的所有的地址也都看不到了。
到了岗尼乡,让我最着急的是怎么去把我的采访笔记本和行李取回来。我们自己还能开的两辆车,一辆要急着去离这最近的县城安多,找能修“丢弃”在路上的那辆车的零件。如果我们的行李要是前一天挤挤放在车上,我们就可以和这辆车一起离开岗尼乡了,踏上回程了。可是……另一辆是杨勇开的。此时,他的情绪,让我不敢再多和他说一句话。这种独立考察,对组织者来说压力太大了。杨勇是一个好的科学家,但一个大型活动科学家和组织者都是一个人,搁在谁身上,也是巨大的挑战。
一位岗尼乡学校的老师告诉我,他们学校一位老师的丈夫自己有辆车,可以帮我去拉行李,再把我们送到安多县。800块钱来回。虽然这钱花得有点冤枉,那一刻,人家即使要8000我也照给不误,因为这是我可以做到的,不像我们的车陷在江源泥里时,我只能在那看着,因为仅剩下的那点力气,对把车拉出来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时,另一件江源特有的事发生了。本来说在江源会有一个星期没有手机信号。可是我们在里面已经两个星期了。我让那三位先出去的人中的一位帮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说第二天我们就能出江源。可是我们在里面又待了四天。所以一到岗尼乡,我们中的每一位最想做的事都是打电话。信息时代,家书同样也是要顶万金的。
我问那位叫达娃次仁老师,这里不是离青藏铁路不太远吗?手机怎么一点信号都没有。他说,学校的女厕所那儿有时能有。我心想,这时即使男厕所有信息也没关系。可是,我的手机在女厕所门口,在女厕所里面都没能让我和北京联系上。
达娃次仁说别急,我们一个老师的家把手机贴在门上能行。我们又跑到了那个老师的家。在海拔也快5000米的岗尼乡,我已经到了说跑就跑不怎么喘的水平了。照着那位老师说的,我把手机贴在了门上,这时心开始跳了起来。两个星期没和家里,没和北京联系了。
手机是要贴在门上拨号的,我对什么是因地制宜有了更深的体会。并纳闷,这法子是怎么发明的呀?有没有申请吉尼斯记录!
先生的声音从贴在门上的手机里传出来,我一激动,把手机从贴着的门上拿到耳朵边,声音立刻断了。屋里的主人告诉我,手机一定要贴紧门,稍微松一点都不行。我再次让手机紧紧地贴在了门上。
我太佩服发明这种打手机方法的人了。
通完电话后,达娃次仁说他也和领导请了假,还有学校的另一位叫扎西的老师,也愿意和我们同行。因为要帮我们去取行李的这辆车是两轮驱动,要是陷了车,一个司机是不行的。
当时一个是心急,一个是觉得已经是在有路的地方了,又不是江源的沼泽,还能有多陷,就上路了。我不开车,也不知道四轮驱动的车和两轮驱动的有多大的差别。
上路后我了解到,三人藏族小伙子中有两个都在内地上过学,当过兵。所以我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他们都是在瞪着眼睛听的。见过外面的世界后,对于现在重新生活在江源乡里的他们来说,可以想象,了解外面世界的渴望有多强烈。
对我来说,在黄河源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和会说汉话的藏族人打交道。到了长江源,碰到的藏族人能讲汉话的真的不多。这两个在外地上过学的人,马上成了我了解江源的渠道。三个人陪我去取行李,开始觉得太夸张了,在车上没聊多一会儿,我就高兴坏了,因为听到了很多事。
达娃次仁是在乡政府工作,他说到下面做工作最难的是什么?有这么一户牧民,家里有150头牦牛,6000多只羊。当地牦牛的价钱是2500一头。可是这户牧民的家,连个咸菜坛子都没有。达娃说: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他们家里面就是一贫如洗。我们动员他们卖牛,卖羊那个叫难,就别提了。为什么呢?他们的想法是,卖了羊,钱一下就花了,钱不能生钱。而牛呀,羊子,今年200只明年就可以400只,是可以翻翻的。可以成群的。
达娃说,今年雪灾,这户牧民家一下死了很多牦牛和羊。要是牛羊出栏了,不会有那么大的损失。但他们不在乎牛羊冻死所造成的这种损失,只认为卖了,钱也得花了。
达娃说,这就是牧民的逻辑,他现在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动员牧民们的牛羊出栏。老在江源的达娃碰到过棕熊,他正讲得来劲时,开车的仁青次仁说,前面桥边的路断了。要从便道走。
在江源,什么是便道,就是不是修的,是压出来的路。
我看了看便道,比我们在江源的沼泽好多了。谁想到,问题就出在了两轮驱动和四轮驱动的差别上。我们的车一下便道,就拖了底。司机仁青怎么加大油门也没用,车光响,就是不走。
在江源,陷了车,我们有“猴爬杆”千斤项、有木板。可这三个开着车来的藏族小伙子有什么?两只手,和一身的劲儿和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千斤顶。我说老在江源这种地方跑,怎么没有工具?他们说,平时也就在乡附近跑跑,很少出这么远的远门。刚才就想着能和一人女记者跑一趟,也忘了拿着铲子。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手捧来一把一把的石头,用手推。而他们推车时的表情,在我看来,整个地球他们仨儿要是一起使劲,也能推得动。
用手捧来的石子垫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已经是我们应该往回走的时间了,车终于被他们连垫带推弄了出来。要不是相机坏了,我一定会拍下这个推车的全过程。
不过,本来已经没电的手机,让我捂着捂着又可以按动了,我拍下了在我看来能推着地球走的三个藏族小伙子。
推
出来了
上路
左起扎西、达娃、仁青
再次上路,我们的玩笑就开起来了。在外面读过书的达娃和扎西都说自己是单身小伙子,一个24,一个28。他们问我北京有没有漂亮姑娘,一定要真正漂亮的。我说什么样算是真漂亮。他们笑了,问我北京有吗?我说当然有了,北京多漂亮的姑娘都有。达娃说,她们能到我们这里来吗?我说来玩没问题,要呆在这儿可就不知道了。
我说你们也可以到北京去呀。北京姑娘一定也喜欢藏族小伙子。达娃马上说,不行,我父母都在安多,我不能离开这儿,复员后本来可以留在拉萨我都没有留。在林芝当兵时,不吃饭也要排队用卡给妈妈打电话。有时打着打着还会想妈妈想得哭。
父母在不远游,在藏族人心里是一条多么清楚的规则。我们在黄河源的扎陵湖见到的那个长得那么帅的小伙子,当我问起他为什么不出去时,理由不也是妈妈在家不能走远吗。
我让达娃接着讲他见到棕熊的故事。他却说起了今年4月28自己过生日,正好下乡,他买了个蛋糕和两瓶啤酒,一个人在一个土堆上边喝,边想妈妈。
见到棕熊,在江源不算稀奇,我们要是运气好也能看到,达娃说。那次他骑在摩托车上见到了两只。正在下坡,一只跑了,一只就躲在路边。当时熊和他都有点怕对方,但谁也没发起进攻。
达娃记得更有意思的一次是2006年冬天,那天他住在一个牧民的帐篷里。夜里就听到咔喳咔喳吃东西的声音。睁眼一看,是一只狼进来了在吃东西。牧民没管,他挺困的没有吭声,接着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狼也在屋里睡了。屋里的主人起来后,冲着狼喊了一声儿,狼起来后,慢慢地扭了扭身子走了。
什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在江源是随处可见的。
夜里陷车的地方
“丢弃”车的地方(去的时候拍到的)(杨勇拍)
到了前一天晚上我们的车过不去的地方,也到了我们那辆着过火的车,走过的地方。行李和笔记本都拿到了。不过因为我的手机又没电了,还在“衣服兜”里用体温加温,我没能拍下我们的车在那扔着时的样子,只能在这儿放一张我们去时,让我们玩疯了的地方的照片。同样的地方,哪想到,江源的大水,让我们回来,就过不了这河边的坡了。
不过,这时我已经很庆幸,我的行李幸好前一天没拿走。要不然我怎么能认识这么有意思的三个藏族小伙子。
扎西是老师,在天津上的中学,后来又考进了岳阳师范,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书。我问他在江源教书和在内地有什么不同吗?
想了一会儿,扎西告诉我说他在岗尼乡小学教藏文和数学。他说要是在内地教数学,讲正方形,桌子,板凳可以随便举例告诉同学什么是正方形。可是在江源,你给学生们讲正方形,他们会问老师,什么是正方形。在他们的生活中是天、是地、是草原、是河流、是牛、是羊,这些都不是正方形呀。
要不是听扎西说,城里人可能真的不会想到在江源讲课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没有见过,怎么联想呢。扎西说,他们班上要是问孩子们长大后的理想,90%是想当老师。对他们来说,能接触的就是老师,科学家他们只是从书上知道有,但想象不出是干什么的。不过,现在条件好一点的家里有电视的开始也有了。
在城里生活过的扎西,对环境也很关注。他说江源的水是少了。说现在雪灾也比以前多。还说,冬天没有过去冷,特别是他们守着一个废弃的煤矿,现在喝的水,喝了就肚涨,与这个煤矿不知有没有关系。
这水原来不是黑的
过去是听专家说这里生态的变化,现在是我们自己看到了
那边就是开矿的地方,这里的水是黑的
开过矿的山
真感谢我的手机,让我能拍下这些画面。扎西指着黑黑的水说,以前是听专家说江源的生态变化了。可现在是我们自己看到了。我们小时候,这里的水不但是清的,里面还有很多鱼。自从外面的人到我们这里来开矿后,这水就成黑的了。可你看看开矿的山的对面,草还是绿绿的。
我眼前看到的让我也没有想到,水黑了的河边,几乎是连草也不长了。而就在不远处,没有被开采过的山和草地,完全是另一番景色。
开过矿的山对面
江源的石头山
给我们仨留张影
三个人中只有仁青说汉话有困难,所以一路上他的话不多。只是听我们侃得热闹。他已经结了婚,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小姑娘是双胞胎。达娃说仁青能歌善舞,要是穿上藏服可帅了。我说不穿也很帅的。
突然仁青就把车停了下来,一边开车门,一边说棕熊,棕熊。
我们都跑下了车,朝仁青指的方向跑。我们的运气太好了,达娃边跑边说。
高原上,跑对我来说还是要困难些。等我们下了一个大坡,朝着远处看时,只见一个胖胖的家伙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水边,向更远处走去。
别说当时我只有手机,就是有相机,拍出来的棕熊一定也小得不容易看出来。高原的能见度太好了,那么远的一只熊也能看到。虽然没有拍下来,不过,可是我看到熊走时的那种慢慢悠悠的样子可是太有意思了。
有棕熊路过的地方
赶集后回家
村里的大力士
摩托车后面的两家人
在路上,我想问问江源的人对开矿是怎么看的。达娃叫停了两辆摩托车,告诉我,这位车上的爸爸是乡里的大力士。他们还要赶着回家,只是对我们说,小时的水比现在清,开矿给开黑了。
我们这次在江源考察,采访,开矿对青藏高原的破坏一直是牧民们说的最多的环境问题。他们对全球气候变暖这样的话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说到开矿对他们家乡的影响,他们的话就很多。
还在过着和自然融为一体生活的牧民们,无法接受自己家乡的河变黑这个现实。可是他们希望我们能帮他们化验化验水这点事,因为没有设备,因为带回北京再化验就晚了,我们也帮不上忙,真是遗憾。
路上土的颜色也是不一样的
傍晚的江源
挤羊奶
看我也好奇的江源人
牧歌般的生活,对于城里人来说是歌里唱的,可在江源,这就是一天天的日子。
手机拍的雨过天晴
岗尼乡的风能与太阳能发电站(杨勇拍)
乡里唯一的路也被水淹了
我们回到岗尼乡时发现,大雨后通往乡里的路也被水淹了。而且听说我们要去安多的路上的一座桥也断了。
仁青和达娃决定连夜开车送我们直接去拉萨。
和扎西分手时,我的手机竟然又有电了。我的脸上已经有了很多高原灼伤,手机拍的照片也不清楚。可是这张照片是我此次应对全球气候变化,为中国找水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江源的美,江源困扰当地人的气候变化对他们生活的影响,过度开发对他们生活的威胁,这照片会时时提醒我,我将要做的事。我知道,此次考察不仅仅是要记录,也希望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不仅在中国,也要在全世界。找水,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我们这代人,也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全篇完)
分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