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07
来源:南风窗(广州)2007-8-7
东线最终目的是供应天津、河北。“早在工程之初,河北和天津就拒绝用东线之水,他们不大相信山东能把水治好。” 策划人语
“南水北调”实地调查
曾几何时,南水北调在一些宣传资料中被更多的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联系在一起:15天的体育盛会,民族展示的国际舞台,不远千里的水浪翻涌。在这一系列联想中,这项与三峡工程相比牵涉更广、影响更大且不可逆的水资源利用的浩大之梦,在机器开工的轰鸣声中进入现实已近5年了。
5年来,关于工程进展的消息被稀释在信息之海里,直到2007年6月国家审计署关于南水北调办挤占挪用财政资金的审计报告,才再次把调水“调入”国人的视野。许多人一拍脑袋记起了当年的说法,而2008年,已经近在眉睫了。
截至发稿日,已经动工的中线、东线工程的整体可研报告尚未获得发改委的批复,中线完工日期已调整到2010年;东线沿途省份正在与严峻的污染抗争,以避免“一江污水向北流”的窘境;西线因多个环节缺乏科学论证,今年4月,水利部和黄委会的专家还在西部高海拔地区调研。向北京输水的重任,改由中线北段的“京石”应急供水工程承担,同样缺水严重的河北再次被就近汲取。
与此同时,3位先后主政国务院三峡办的老水利专家,批评“南水北调”不过是一个大拼盘,数次上书推荐“三峡引水”工程作为南水北调的替代方案。
检索本刊以往对中国水利事业的关注(2003年7月的《理水》,2004年5月《还我清澈长江水》、2006年9月《水旱中国》等),以及此番前后历时数周的实地探访,对于科学决策的追问一直萦绕其间。
不知新老工程与规划,能否回答《黄万里文集》中对国家治河方略的根本性反思与提问——“若按我建议的分流治黄并淤灌淮海平原,每年将获益几十亿元。只是这样,没法进行南水北调了,那怎么可以呢?……”
东线:一江清水向北流还是一江污水向北流?
2007年原本应该是一个标志性年头。在原有的规划书上,南水北调东线一期工程开工近5年后将于今年建成通水。但如今,整个工程的整体可研报告依然没有得到国务院的批复。
沿南水北调东线历时9天的全程实地调查结束之后,记者不得不承认,这项志在泽被苍生的宏大工程所遭遇的困难,远比设计者最初预想的多得多。原以为可以利用现有的河道、湖泊因此工程费用小、修建速度快、难度最小的东线工程,通水正变得遥不可期。
源头之惑
一入7月,江都就开始了持续不断的阴雨。这座苏北小城是南水北调东线工程的起点,东线取水口就在江都附近的长江三江营处。
隶属扬州管辖的江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通长江、接运河,里下河地区望不到边的大河小河纵横交错。市内建有远东地区规模最大的翻水站,长江水就是从这里被4组泵站抽入大运河,向北输送。
早在1977年,江苏就建成了江都水利枢纽。“当时建泵站,其实也是出于不得已。”江都水利枢纽管理处办公室主任沈宏平介绍说,安徽蚌埠在淮河上游建了一个大水闸,把淮河水给截住了,到了旱季几乎全部截断,到了涝季,就大量泄洪,这让主要依靠淮河水生存的苏北地区陷入了困境。
当时江苏水利界就考虑从长江调水供应苏北,于是才有了江苏境内的江水北调工程,建起9级泵站,实现了长江水往高处流,几十年来,江水北调工程就像苏北平原上的都江堰一样,让这片土地风调雨顺。
7月1日,记者来到江都时,芒稻闸正在开闸泄洪,把运河水往长江里排。河道两旁挤满了扛着各种渔具的当地人。“以前只要在闸口处下网就行了,鱼活蹦乱跳的,一根烟的功夫就能捞上来一兜。”46岁的戴永新说,虽然水质不如以前了,但每逢泄洪,捕鱼者仍然能有所收获。
在江都水利枢纽管理处内,树着一块巨石,上边刻着巨大的“源头”二字。管理处对面就是江都环保局。“因为是调水源头,这几年,各种指标越来越多,我们的压力越来越大了。”在江都环保局工作了十多年的刘志祥说,20年前,这个小县城环保部门的人数不到10个,现在已经有了100多人,可是工作丝毫不比以前轻松。
地处苏北的江都与苏南各市相比,算不上富裕,原本的支柱产业化工业,近几年在严格的环保标准限制下,日益萎缩,随之发展起来的是花木和建筑产业。从取水口到长江之间的15公里河道两旁,原本有一大片造砖厂、化工厂,还有一座江都的生活垃圾填埋厂,如今,这些都被清理干净了。
但与10年前相比,江都的水质还是越来越差了。“江都的水危机不在于我们自己,而在于长江和淮河上游,这两条河如果污染了,那我们这样一个小县城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刘志祥在基层干了一辈子环保,可对于环保政策,却有着颇多意见。“各种指标和政策订得不切实际,明显是从西方国家照搬过来的,而不考虑中国的实际国情。国家要真重视环保的话,首先就应对基层做一次全面调研,好好考虑政策的可行度问题。”
这两年,江都陆续建了5个污水处理厂。“乡镇也是吃财政饭,环保局给他们补贴,才愿意建,一个污水处理厂至少要投资百万以上,这对江都来说,是比较吃力的。” 刘志祥说。
现在,5个污水处理厂并没有全部投入运行。即使全部投入了,距离南水北调的水质要求还是差距很大。南水北调要求往北输送的水必须达到稳定的地表3类水标准,可污水处理厂处理过的水,目前也只能达到劣5类水标准。
在南水北调东线的工程图上,还有一项重要的配套工程,名为截污导流工程,就是开挖新的河道,将污水处理厂处理过的水导流到其他地方入海,从而绕开输水干线。这项工程曾遭到不少质疑,认为这是污染转移,尤其对取水区来说不公平。
包括江都在内,江苏省境内一共有5个城市需要建截污导流。但目前,除泰州已建成投运之外,其他4个都还没有开建。当地有群众认为这是污染转移,记者走访相关部门获得的解释是:处理过的水都是达标排放的,就不能算污染了,只是南水北调的水质要求太高,国家要求打造“清水廊道”,不得不通过这些配套工程导流。
蓄水湖的危机
过了江都再往北,就是高邮湖湖区,高邮湖是江苏第三大湖泊,也是整个东线工程链上水质最好的一个。
东线被认为是施工条件最好的一条线路,就是因为主要利用现有河道作为输水线路,然后用沿途各大湖泊来蓄水,一级一级往北送。只需要疏通河道,建设泵站,就能实现水往高处流,但是,沿途湖泊水质如何,也就成了东线水质的关键。
2007年6月的太湖蓝藻,让公众第一次意识到湖泊污染的可怕。随后的7月,江苏省政府、国家环保总局分别召开誓师大会,誓用“铁腕”手段治理重点湖泊的污染问题,以缓解公众对生态安全日益上升的担忧情绪。
对于南水北调东线工程来说,湖泊的问题更不仅仅是一城一省的污染问题,如果无法使沿途湖泊水质达标,整个东线工程将完全报废,不仅毫无调水的作用,还会成为不同地区之间排污纠纷的产生地。
但湖泊污染的治理远非一时一日之功。“在所有的自然生态系统中,湖泊是最脆弱和最难恢复的系统之一。污染起来很容易,可是想要恢复就非常难,它不像江河,经常流动。”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范成新研究员举例说:“日本霞浦湖,面积还不到太湖的1/10,可是日本人花了170多亿还没有治好。到今天,随着中国东南部地区工业经济的高速发展,当地很多湖泊都被污染得不成样子了,要想恢复水质很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
2006年夏天, 范成新和5位不同研究领域的科学家,组成联合小组,对南水北调东线与13级提水泵站有关的4个湖泊、29个河流断面进行了实地考察。谈起那次考察的结果,范成新相当保守,“一些基础数据,我们无从获得,很多问题,我也不好发言。这么多年来,对于整个东线工程的湖泊污染和治理状况,我们也没有做过系统的考察和研究,那次调研,纯粹是我们的学术兴趣,自己开车去的,没有任何项目资助,本来准备冬天再去一次的,可是资金不足,就作罢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高邮湖水质还不错,能够达到2到3类水标准,是目前江苏境内水质最好的湖泊了。”范成新说。
7月3日,记者沿运河河道一路来到高邮湖湖边时,正值丰水期,碧波万顷的湖面上芦苇荡漾,飞鸟漫天,与长江南岸太湖的污浊相比,高邮湖的清澈让人难忘。同处江苏,没有像太湖那样被污染,一方面得益于湖泊周边县市相对落后的工业发展,另一方面则缘于在江水北调水利工程中,其30年来一直作为苏北水源地的定位。
在南水北调线路设计之初,东线走向是最早确定,也是争议最小的一个,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江苏现有的江水北调工程30年的成功运转。上世纪90年代,国家开始考虑南水北调时,在水利工程专家的图纸上,东线的设计显得一目了然,想把长江水调到京津和华北地区,只需要再在山东境内接上4个泵站,把水调过黄河,然后自流即可。
但是,人们没有想到,时至今日,当工程还没有完全建成时,人们已经调不到干净的水了,沿途用来储水的各大湖泊也不再像几十年前那般清澈。从高邮湖一路北上,到洪泽湖流域时,注入湖区的各条河流,水面都已难掩腥臭,地处淮河下游,洪泽湖承接了大量的淮河来水,碰到淮河泄洪,大量的劣5类污水,通过众多河道,几乎全部注入了洪泽湖,洪泽湖的治污困境是淮河流域治污工程中的一环,淮河治不好,洪泽湖也就更谈不上治好。
对于洪泽湖周边的水污染状况,范成新介绍说:“主要是总氮含量急剧增加。”造成总氮超标的原因很多,比如化肥的滥用、生活污水和粪便的乱排放、岸边禽畜饲养和湖面养殖等的影响。”
东线治污在苏北和鲁西南的遭遇,清晰地印证了一句话:贫穷是最大的污染源。苏北、山东南四湖等地区均是经济水平相对较低,但人口密度却很大,区域内存留着大量高污染工业企业。受经济实力限制,污水处理程度低,生活污染排放浓度高,多年来一直是地方上难以解决的问题。
到达徐州的不牢河时,高邮湖流来的的清澈之水已经彻底变得污浊不堪。水质监测显示,这一段水体水质常年徘徊在5类水左右。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目前,江苏已经上马了102个治污项目,有关方面称保证能够符合国家要求的清水廊道的标准。
济宁之困
只要把达标的水送到山东境内的南四湖,江苏调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相比于江苏调水部门的自信,山东治水的现状要严峻得多。
山东省在2007年3月9日至15日专门组织了一次整治违法排污环保专项行动,对省内部分河流断面进行暗访,结果发现被暗访的43个河流断面中,竟然有42个断面水质劣于地表水环境质量5类标准,劣5类水完全为废水,起码的农业灌溉也不能使用。这些数据意味着山东境内97%以上的河流为废水。
南水北调到山东境内第一站是鲁西南名城济宁市。
这座城市有着一连串耀眼的别称:“运河之都”,“孔子故里”,“江北小苏州”。但在今天,这一切都已经只是历史。今天的济宁是一座以化工、医药、造纸、煤电、轻纺等重污染行业为支柱产业的城市。“整个东线工程,我们的压力最大,代价最大。”7月9日,记者来到济宁市环保局采访时,宣教中心主任蒋保华这么说。
济宁的压力来自于天然的地理位置。对于东线工程来说,济宁境内的南四湖和东平湖是必经之地,这两大片已经重度污染的湖区承接了济宁以及徐州等几个城市所有的工业、农业和生活污水。
济宁最大的资本是煤矿,地下有260亿吨煤,上世纪80年代末期,济宁的煤炭资源开始被发现,在山东境内淄博等地煤矿资源逐渐开采殆尽之时,山东八大矿务局纷纷进驻济宁,一时之间,有了“八国联军进济宁”的说法,这些煤矿给济宁带来了经济腾飞的基础,却也让这座曾经的运河之都被蒙在了厚厚的煤灰之中。
如今,济宁有33家电厂,提供着山东1/10的供电量。依靠丰富的资源,制药、化工、造纸等行业迅猛发展。蒋保华所说的代价也很容易理解。济宁市内大大小小的制药厂、化肥厂、造纸厂、化工厂、味精厂有几十家。“我们定的标准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苛刻,比如造纸,国家COD排放标准为420毫克/升,而省里要求南水北调沿线企业新标准不能超100毫克/升。”
这些都意味着在济宁投资企业,承担的环保成本将是周边城市的几倍乃至数十倍,“别人花1毛钱来治污,我们至少要花1块钱。”每次去企业检查,蒋保华说,他听得最多的抱怨就是这些。“没有人给过我们任何补偿,现在的治污资金绝大部分来自于企业缴纳的排污费。但是,下一步,人家企业都达到标准了,我们还从哪里收排污费呢?”
事实上,即使济宁的企业全部达标排放了,工业结构的现状注定了整个南四湖地区的水质依然会不断恶化,没有达到国家规定的南水北调水质标准的可能。对于济宁来说,要想完成任务,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把全市排污企业全部关闭。这也就意味着这座刚刚发展起来的工业城市将遭到致命打击,偌大的东部工业区将会一片荒芜。
遥不可期的通水日
为了应对不断前来检查治水状况的上级领导,济宁市先在流经市区的府河上打造出一条“清水廊道”。从市内金宇路到皇营工业园之间约3公里河道上,河水清澈见底,挤满了游泳戏水者。在济宁采访几日,这段短暂的清水河道一直让记者感到疑惑。市环保局工作人员解释说,主要是通过在河底埋设了管道,将污水分流到其他地方。
但是,府河一路南流,到市郊的石佛村时,才又呈现出其真实面貌,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河水已将河道两边熏得无法种植庄稼。而这样的府河,尚是注入南四湖的53条河流中水量较大,水质较好的一条。
7月8日,记者顺着府河一路寻访至石佛村时,看着眼前臭气熏天的府河,村里一名老人向记者讲了一番石佛村水井的故事:
石佛村一共有1600多口人,30多年前,村民们吃水都是用自家的人力压水井,只需下挖10多米深就能打出清澈的饮用水。到了1980年代,随着周围煤矿的开采,几十米深的水井冒出来的全都是黑乎乎的煤水,村里集资挖了口120多米的深水井,各家各户接上了自来水管,统一用水。
但2000年以后,这口深井的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浑浊,到了2004年,120米的井也不能用了,政府派人给村里打了眼更深的井,有160多米。3年过后,这眼井也快不能用了。今年4月份,政府又来挖井了,这一次,深度已经超过了200米,但是,打出来的水依然污浊不堪,需要澄清了才能喝。村民们有钱的都把家搬去了市区,没钱的,也越来越多地花钱买矿泉水喝。
两年前,国务院曾经专门在济宁召开了南水北调东线治污工作现场会,强调了“先节水后调水,先治污后通水,先环保后用水”的原则。这意味着,从某种意义上讲,济宁治水的结果和进程决定着南水北调东线的未来。
但对于济宁治水的前景,外界的态度更多的是保持悲观。设计之初,东线的最终目的是供应天津、河北等地用水。“早在工程之初,河北和天津就拒绝用东线之水,他们不大相信山东能把水治好。”曾经主持制订《南水北调东线工程治污规划》总报告的负责人夏青教授告诉记者。
7月9日,在济宁市南水北调工程建设管理局,记者询问济宁市内工程进展情况时,一名姓黄的主任满腹牢骚:“以前提的是2007年通水,可现在从领导讲话,到会议文件,没有人敢这么说了,连设计也变更了,济宁境内目前开工的只有一个2级坝工程,其他的都还没动静,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好。” 作者:田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