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30
江河水西南行之十三——澜沧江边的朱刘昌一家
文/汪永晨
大理到保山的高速路上有一个去往怒江和澜沧江的出口,现在正在修路,我们绕路到了保山市瓦窑镇,从这里见到了澜沧江。
澜沧江
瓦窑镇的集市
我们到那儿时,正是赶集的日子。各色品种的枇杷把集市弄得金灿灿的。
凤凰台江河水的采访车一停在那儿,就有人上来说:我一直在看你们的节目。“江河水”挺好看的。一个老人甚至上来向我们反映情况。
当地老人:小的时候叫清清瓦窑河,鱼特别多,我们还可以捉鱼,天热还可以下去洗个澡,现在不行,现在水搞得衣服都不敢洗了。
记者:浇田呢?
当地老人:矿山下来的污水田都种不成。
记者:守着这样的大河,你们怎么办呢?
当地老人:怎么办,我们要注意环保,不能光是发展、发展,环保没有了,我们子孙后代怎么办?
记者:您这一代已经吃到苦头了?
当地老人:吃到苦头了。
记者:江里有水灌溉田和没有水灌溉田差别很多吗?
当地老人:差别很大,以前水质好种出来的庄稼很好的,现在有的地方种的庄稼根本不行。
记者:怎么不行?
当地老人:减产,一个是粮食作物的质量变了。
记者:我看这儿满街都是卖枇杷的。
当地老人:这儿盛产枇杷。
记者:是原来就有还是现在有的?
当地老人:历史上就有,现在又开发了一些新的品种,小的就是原来的老品种。很好,你们看一看。
记者:你今年多大年纪?
当地老人:72。
记者:身体还可以?
当地老人:可以。
记者:不象当地人。
当地老人:就是当地人。
记者:家里几个人?
当地老人:7个。从80年代矿山开矿的水统统都下来了,把这个水污染了,矿产的开发我可以大胆地说是掠夺性的开发,本来这个矿山是我们国家很好的资源,因为这个小老板开发就浪费相当多。矿老板说得好,我们来开发,开发完了以后还你们一片青山绿水,青山在哪里呀?绿水在哪里呀?
记者:您是干什么的?
当地老人:我就是农民。
记者:您叫什么?
当地老人:杨宗盛。我经常看你们的凤凰卫视。
瓦窑河汇入澜沧江
清清瓦窑河上游有了电站
瓦窑河流入澜沧江处
枯水
离开这位老人,我们走到了老人说的,过去是清清瓦窑河,现在不再清的澜沧江和瓦窑河汇集的河口。在我看来,现在那里大江大河的干也是很大的问题。而这干和上游修的一个水电站是不是也有关系呢?老人说,不远处就有一个小电站。
我们“江河十年行”的第一年确定了十户将要在十年里跟踪的、住在江边的人家。瓦窑镇我们也选择了一家,男主人叫朱刘昌。澜沧江上小湾电站的回水将要淹没他们家。
2006年我们去他家时,左邻右舍都跑来表示对移民的担忧。2007年我们江河十年行时,大保高速路到瓦窑的路口因修路封了,所以我们没能去成这户人家。今天走到这儿了,我终于找到了这户让我们一直牵挂着的人家。我没有想到的一是2006年朱刘昌的女儿刘玉花肚子里的孩子才一年多的时间已经那么大了。再一个是朱刘昌怎么一下子苍老了那么多。
2006年时的朱刘昌家
肚子里的孩子长大了
朱刘昌看到我只是笑。刘玉花却一把拉住我的手,像是久别的亲人。我,则是把她的小儿子抱在手上告诉他,上次我见到你时,你还在你妈妈的肚子里呢。
我上到了他家的二楼,上次在那拍的照片我至今记的。可是看到的和2006年时不一样了。
2006年朱刘昌家
2007年,屋里没了腊肉
下楼后,朱刘昌家已经又坐了几个农民。农村就是这样,谁家来了人,很快同村的人就全知道了。
无奈的男人们
我们的日子怎么过?
抽着大烟筒子的男人,连说带比划的妇女一个个对着我说开了:
男村民:我们农民靠山吃山,靠地吃地。我们不是不搬,我们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可这栋房子一共才给5万块。
记者:修这个房子花了多少钱?
男村民:不止十万呀。
记者:现在给你们五万就不给了,地给你们多少钱?
女村民:地8000。田是24000。
女村民:老房子多大说那边也补多大,他说这边是三分六,但是那边量下来根本就没有三分六。缩水了。每家都是。
男村民:到那边水井都要自己打。
记者:不给钱?
男村民:不给钱,厕所,猪圈,灶都要自己打,水要自己引。
记者:你们去跟村里说了吗?
女村民:说了有什么用,他们就强制我们搬。
刘玉花:现在物价上涨,我们这边的房子一平米给300块,那边新房子要700块。5月10号要去交钱。我们家还要交五万块。哪有这五万块呀,借也借不着,贷也贷不着!他们说要交钱才盖房子,不交就不盖。8月就要我们搬。5月10号一定要交。他们说有八万的房子,六万的,你不交齐,他们要不盖一半就不给盖完了,要不就把本来应该八万的盖成六万的就让你去住了。
记者:他们下来开过会?
女村民:他们下来开会一句话都不听我们说。
男村民:政策性的东西不公开。
男村民:去年党委下来开会,我问他政策性的东西你懂不懂。他说不懂,我说你不懂来开什么会。省上下来文件,地区下了文件他们都下来人了,但是赔偿的问题他们没有按照省上和地区上规定的文件来。果树已经登记上去了,只有挂果的赔。文件上规定幼苗是赔偿20元一棵,但是他们数都不数。赔都不赔给你。
女村民:这么粗大的果木树赔50块钱。
记者:什么树啊?
女村民:芒果树,还有枇杷,也是这么粗,也是给50块。
女村民:芭蕉在树上挂着,给你十块钱。
记者:一棵树一年有多少收入?
男村民:年年都有2000。
男村民:到那边要种咖啡。
记者:咖啡以前种过吗?
女村民:不会种,从来没有种过。
记者:去了必须种咖啡了?现在种的东西就不能种了?
女村民:那儿没有水,就是种点果木树。
记者:原来一亩地有多少收成?
男村民:一千五百斤玉米。
记者:那时候能折合多少钱?
男村民:一年玉米可以收入五六千。现在赔的钱差不多就是一年的收入。
女村民:他们还叫我们是叫花子。
记者:为什么,你们过得好好的,怎么是叫花子?
女村民:没有补贴给我们,我们自己做自己吃,为什么叫我们叫花子,想不通。
男村民:要我们搬到那边的气侯比我们这边差一点,水都没有,相当恼火。
记者:当地的老百姓靠什么?
男村民:当地都是少数民族,他们都是傣族,我们过去就是几十户人家过去,可老祖宗又在这一带。
男村民:他们说如果你们不搬走,就让你喝江水,吃琵琶叶。
记者:你们认为应该怎么办?
女村民:他们认为我们应该搬走。
男村民:赔偿就是这么尴尬。
记者:你们听说别的地方是怎么赔的?
男村民:三峡电站怎么赔的我们不知道,根据云南和小关电站,他要全部量。我们这,到房檐下就不量了,水泥地板也不赔。
这么粗的果木树都给砍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时,刘玉花给我端来一碗面,上面满满的一层腊肉。我问她,2006年我们来时,你家楼上挂着那么多腊肉,堆了那么一大堆粮食,现在楼上怎么空了。她说:一天到晚说搬家搬家的,不敢养了。那边要盖新房子,粮食卖了也凑不出那5万块钱。
刘玉花是把家里剩的不多的腊肉都给我煮在面里了。虽然我平时不吃肉,今天我吃了好多块。是含着眼泪吃的。
刘玉花的丈夫我来她家两次都没见到。说是在外面打工。可是去年挣回来的钱都给玉花看病了。我问她你有什么病,她说也不知道,就是心老慌,晚上睡不好觉。大夫说是心肌炎。丈夫在外面挣回来的好几千都看了病了,玉花强调着。不过,玉花和我说的最多的还是家里还差五万块盖房的钱。上面来的领导说,要是到时候不搬就让他们漂“汤圆”。我说什么是漂汤圆。玉花说,就是把你家的东西都淹了漂在水里。这是领导说的,我有点不相信。在坐的人说是领导说的。
我们第一次来时还在刘玉花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一岁零三个月了。朱刘昌的身体也还硬朗。玉花有病,还要带着两个孩子不能下地,家里的两亩多地都是老人在种。原来卖猪是很大的一笔收入,现在涨价了一头猪可以卖一两千,可是8月份就要搬家他们没敢再养。如今朱刘昌家住的地方,已经住了四代人了。玉花说,我们本来生活过得好好的,也不是那么困难,不需要扶贫,可是他们硬是把我们弄穷了。
说说
自从2003年我开始关注中国的江河以来,一直被有些人封为反坝派。被说成是只关注自然,不关心人。我从来没有在媒体上对这一说法正面驳斥过。我觉得没有必要。今天离开朱刘昌家时,正好一个朋友打来电话,我忍不住地又向他哭诉。像朱刘昌这样的人家,我们这个社会谁能伸一把手帮一帮吗?说我只关注自然,不关注人的人,能走进这样的人家问问:现在他家的日子为什么会过成这样?他们本来不穷。
心脏病在困扰着她
朱刘昌一家
这些年,这样的人家我去了多少我没有算过。怒江边,100个潜在移民的调查,我是一家一家走进去的。怒江边38所小学阅览室的建立,我是一所又一所学校、一年又一年地去送书、送衣物的。我和我的先生从1993年开始,先后支持了十几个孩子上学,有的还上了大学。我的一位美国朋友在我的动员下,一家人支持了20个中国孩子上学,直到今天他们已经回到了美国,每年还按时把钱寄来,我帮着他们再送或寄给孩子们。这位美国人在给我的信中一直说的是“给我的孩子们”。
那些在网上骂我们只管自然、不管人的人,这样的事你们做过吗?前天在长江第一湾采访时,农民杨学勤说,坐在电脑前是一种生活,住在大山边也是一种生活。用这样的句式说:指责别人不关心人是一种生活,一家家地走进去,听取移民的诉求,帮助他们维护自己的权益是不是也是一种生活呢。我从不搭理网上的指责、谩骂,因为我知道我们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
再见
朱刘昌
离开朱刘昌家时,玉花抱着孩子向我挥着手说再见,再见……朱刘昌老人静静地目送着我……从我到家到离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车子开走了,开远了,我问我自己,人家原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因为国家建设,因为要获取能源,要帮助人家“富”起来,就让人家原本踏实的生活,成了要着那么大的急。
我不知道怎么帮助他们,只能拜托他们邻居家开出租车的司机,替我给玉花为我做的那碗有着那么多腊肉的面100块。我知道当面给的话,她一定不会要。她一再地对我说,除了我们,没有记者去过他们那儿。
看着才一年的时间,就苍老了很多的朱刘昌,看着抱着儿子,得了心脏病的玉花,想着玉花说的“我们不需要扶贫,我们只要我们现在过得日子”,我离开了他们。今年12月,江河十年行的时候,我们还会到他家,不知那时他们家会在哪儿,日子又会过得怎么样。我牵挂着……
一江大水养育不了两岸的百姓